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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/ 張涵

編輯/ 劉汨

龍浩林女兒的房間

如果不是龍浩林今年三月刑滿出獄，或許女兒遭遇性侵和猥褻的事情會更晚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
今年4月，他無意中看到了女兒的微信聊天記錄，懷疑她被同村鄰居性侵，對方通過給零花錢的方式引誘女兒見面。報警后，又有兩名同村人和一名鄰村村民被確定為嫌疑人，4人年齡均在50至70歲之間。

在這個曾經(jīng)的服刑人員家庭中，孩子的母親外出打工很少聯(lián)系，奶奶忙于農(nóng)活和散工，對孩子的關(guān)注有限。女孩不回家的時候，沒人確切地知道她去了哪里。經(jīng)濟困難使這個家庭在村里天然處于弱勢。

事發(fā)后，龍浩林的兄弟們都回到村里幫他出謀劃策。但他很快發(fā)現(xiàn)，在人情關(guān)系復雜的熟人社會中，他家似乎并不是理所應(yīng)當被支持的對象。女兒就讀小學的校長幫嫌疑人求情，希望龍浩林能寫下諒解書，副村長甚至想讓女兒翻供，幫嫌疑人洗脫罪名。

事件被媒體曝光后，當?shù)卣杆俪闪０?，為龍浩林的家庭提供?jīng)濟支持，并承諾會積極安排女孩的轉(zhuǎn)學事宜。婦聯(lián)也帶女孩進行了身體檢查和心理疏導。目前，4名嫌疑人均被刑拘，案件仍在偵查當中。

女兒“變”了

5月的湛江漸漸炎熱起來。從鎮(zhèn)上開出去六七公里，經(jīng)過少有人跡的連綿樹林，就到了龍浩林和家人生活的村莊。

村里常住人口1000多人，大多是老人、婦女和小孩。這里的生活并不方便，摩托車是最常見的交通工具。買菜得趕在每天早上8點半之前，有商販挑著菜和肉在宗祠門口售賣。村里僅有一家小賣部和郵政快遞，如果小孩想喝珍珠奶茶或買玩具，得讓大人載著去鎮(zhèn)上。

事發(fā)后，除了和龍浩林一起去派出所、檢察院和醫(yī)院的時間，女兒小穎總是縮在屋里，吹著只有扇葉的風扇玩手機。如果有生人進門，小穎會突然開始用方言大吼，應(yīng)激地表現(xiàn)出敵意。

3月28日出獄回家，龍浩林就發(fā)現(xiàn)小穎經(jīng)常激烈地表達情緒，“好像變了一個人”。龍浩林的堂哥也察覺到，今年清明節(jié)時，小穎對爸爸大吼著說話，以為是小孩發(fā)脾氣，沒想到小穎突然拿起東西砸到一邊，大人們都嚇了一跳。他覺得小穎看人的眼神，也有了些“仇視”。

小梅指認的嫌疑人作案地點之一（模糊處理）。封面新聞記者楊峰攝影

回村后，龍浩林到處找事做，希望盡快讓家庭回到正軌。但他在女兒身上發(fā)現(xiàn)的異常，也越來越多。他聽小穎奶奶說，小穎經(jīng)常在小賣部連著wifi玩手機，有時找不到人，臨近半夜都沒回家。

3月30日，他幫孩子洗衣服時發(fā)現(xiàn)上面有血，他不好意思直接問女兒是不是來了例假，便讓奶奶去問，結(jié)果是“沒有”。后來兒子告訴他，村里有個做木板的人給姐姐錢花，龍浩林產(chǎn)生了不好的預感，他從小教育孩子不能要別人的東西，女兒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行為。

直到4月14日，龍浩林無意看到了女兒的手機，住在自家對面70歲左右的鄰居發(fā)來一句“早上好”。他解鎖手機，看到兩人完整的聊天記錄。

女兒和鄰居在四月初加上好友，大多通過語音交流。老人多次約小穎到家里見面，小穎也會發(fā)消息找他要錢，每次三四十元，老人還會提醒她不要被爸爸發(fā)現(xiàn)。小穎對龍浩林說，這樣的事從去年開始，那時老人說帶她去鎮(zhèn)上買奶茶，把她帶到山坡上進行侵犯。她不確定具體時間，但那時穿著厚衣服，應(yīng)該是冬天。

龍浩林和老人的兒子從小一起長大，他找上門對質(zhì)，對方態(tài)度惡劣，龍浩林決定報警。4月21日當晚，這位鄰居被警方逮捕。根據(jù)小穎和鄰居的供述，警方又確定了三名嫌疑人，于5月18日逮捕兩人，第四人于5月21日晚迫于壓力自首。

留守的孩子

村里大多數(shù)人都蓋起了白瓷磚樓房，但龍浩林家的二層紅磚房還停留在他入獄前的樣子，家里沒有電視，衛(wèi)生間還沒修好，樓梯沒有扶手，一個空房間還沒鋪水泥。短暫出門的時候，龍浩林不鎖門，除了隨身帶著的手機，家里沒什么值錢的物件。

龍浩林入獄后，妻子獨自帶孩子生活了一年多，經(jīng)濟實在困難，她決定外出打工，小穎和弟弟住到了同村奶奶家。爺爺常年身體不好，奶奶一個人照顧三個。她每天5點起床做飯，除了干農(nóng)活，還會幫人摘辣椒、和水泥補貼家用。

晚上做完作業(yè)，像村里大多數(shù)孩子一樣，小穎和弟弟常去一所廢棄的中學玩，弟弟打籃球，小穎在小賣部門口“蹭網(wǎng)”玩手機，手機是2022年疫情期間，奶奶給他們買來上網(wǎng)課用的。

奶奶從云南遠嫁到村里，很精干。提起小穎遭遇的事，她流下眼淚，“做工我也沒有（覺得）辛苦過，一天天都會過去，但現(xiàn)在心里真的過不去”。想到馬路對面的鄰居平時若無其事地和自己打招呼，奶奶生氣又自責。小穎平時在家話不多，祖孫倆很少交流，只是在他們姐弟玩到太晚還沒回家時，奶奶才會出門尋找。

龍浩林的妹妹遠嫁到廣西，弟弟常年在外打工，堂兄弟大多搬到了市區(qū)。這次事發(fā)后，兄弟們都回到村里幫他出謀劃策。龍浩林覺得，女兒是因缺零花錢被人欺負。堂哥分析，主要還是因為家族在村里的人少，“如果我們在家那就不一樣，沒有人敢這樣做的?！?/p>

擔心女兒不想回答私密問題，龍浩林后來沒有過多追問。但從手機里，他發(fā)現(xiàn)女兒和同學說“有可能我要死了”。龍浩林害怕女兒會做傻事，在她面前跪下來，“好好生活，你的生命還長啊。你覺得爸爸做得對還是錯？”小穎哭了，沒再說什么。

說服了好久，小穎才同意跟龍浩林去醫(yī)院檢查身體。他怕再刺激女兒，提前和醫(yī)生打了招呼，避免對方在女兒面前說什么。龍浩林沒和兒子說小穎的遭遇，每次從城里回來，兒子看著他們手里的大包小包，還問“你們是去看病還是逛商場了？”

龍浩林入獄后，自家房子一直沒有蓋完

求情者

這些天，龍浩林一直為了女兒的案子在外奔走，早出晚歸。為嫌疑人求情的嫌犯家屬們等著他回來，帶著小孩和禮品跪在門口。其中一位家屬已經(jīng)來過多次，嫌疑人的女兒今年要考公務(wù)員，“說擔心犯罪記錄會影響她的前途?！?/p>

村里人都知道了小穎的遭遇。小穎今年上六年級，學校離家不過幾十米。放學回家的路上，孩子們看到有陌生人站在小穎家附近，都會回頭多看幾眼。一位村民了解小穎家境的困難，覺得小穎“可能心理有點問題了”，對老人所做的事表示氣憤但“不好多說什么”。

這也是許多村民共同的態(tài)度。在村微信群里，沒有人公開提過這件事。偶爾有村里的年輕人去龍浩林家里表示支持，說不能私了。龍浩林的堂哥理解大多數(shù)人的沉默，雖然大家都是同姓，但宗族分支不同，幾個嫌疑人同屬一支，龍浩林家屬于另一支?！翱赡芘碌米锶税?，就像村里選舉時，肯定是支持同一支的候選人”。小時候，他聽村里的老人說，不同家族分支之間打架，都是各幫各的。

警方來村里抓人之后，幾名嫌疑人背后的家族關(guān)系開始活動起來。

龍浩林說，女兒就讀小學的校長也過來“說情”，住在對面那位鄰居是他的親叔叔。在龍浩林提供的錄音中，校長表示，叔叔年紀大了，希望龍家開個賠償價碼，然后出具諒解書，可以判得輕些。

副村長和另一位60多歲的嫌疑人關(guān)系很好，也向龍浩林請求和解，副村長曾和嫌疑人的兒子深夜約龍浩林上山。

在這段對話錄音中，副村長說，“我身為村干部，現(xiàn)在做得有點小起色，我也是想好好解決這件事，不想名聲這么難聽，你自己想想看，你明天和這個女孩子（指小穎）去板橋（派出所）說女孩精神不太行，說誣告，想好點再去說......他要是愿意用金錢補償你，那你也不能出去外面說......抓他進去四五年，那你能得到什么？”嫌疑人的兒子也多次提到，“我們從小就一直玩......早不見晚見的，大家和和氣氣，歡歡喜喜”。

未來的出路

求情的時候，嫌疑人家屬常說“留條生路走”。對35歲的龍浩林來說，自己的“生路”更迷茫。

小學六年級畢業(yè)后，龍浩林就去北京打工，先是在餐館搟面，后來一直開挖掘機。他在20歲時結(jié)了婚，有了兩個孩子。但第三個孩子出生十幾天，他就因盜竊罪入獄。據(jù)他講述，當年在工地開挖掘機，信任的老板讓他幫忙把鋼板拉出去，老板出事后，他也被牽連進去，獲刑四年三個月。

在獄中，龍浩林不斷給家里寫信，向妻子表達感情，又托朋友買阿膠和烏雞白鳳丸給她補身體。但出獄之后，家還是散了，妻子出去打工后很少和家里聯(lián)系。每當有大人提起“媽媽不要你了”，小穎就會像受刺激一樣開始大哭大喊。

出獄之后， 龍浩林干著開挖掘機的散工，一天三五百元，但現(xiàn)在房地產(chǎn)不景氣，這類活不好找。他獨自帶著三個孩子也很吃力，想輔導小穎功課，發(fā)現(xiàn)一道題也不會做。

龍浩林原本打算再去北京打工，浪費了四年時間，他想多攢錢，早點把房子裝修起來。但由于要配合取證等流程，他被告知今年最好不要出去。事發(fā)之后，當?shù)卣P(guān)注到龍浩林家的困難，很快為他家上了低保，也提供了一些經(jīng)濟補助。村委會到他家查看情況，計劃幫他把衛(wèi)生間蓋好，給樓梯裝上扶手。

龍浩林和兄弟們更擔心小穎的心理問題，他發(fā)現(xiàn)小穎的脾氣很難控制住，哄著帶她找媽媽、出去旅游，她都“不要”，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常常會驚醒。龍浩林通過聊天記錄慢慢了解女兒的心思，還發(fā)現(xiàn)女兒和同學說過他“重男輕女”。

當?shù)亟逃直硎驹敢獍才判》f去周邊鎮(zhèn)上讀中學，離村里遠一點，但村鎮(zhèn)之間距離較遠，龍浩林不放心她寄宿，住在鎮(zhèn)上也是不小的開支，誰能一直照顧她呢？至于更遠的未來，龍浩林希望女兒能嫁遠一點，不再回來。

（為保護受訪者隱私，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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