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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述|時隔三年從美國回家,我在ICU里陪伴重癥的父親

更新時間:2023-01-27 15:38:13作者:佚名

口述|時隔三年從美國回家,我在ICU里陪伴重癥的父親

2022年12月28日下午,時隔三年,張淼在四川省成都市某三甲醫(yī)院的呼吸與危重癥醫(yī)學科病房(以下簡稱“ICU”)見到了父親。57歲的父親是新冠危重癥患者,還沒有脫離危險期。

他抱了抱父親,一下子就哭了。他覺得父親蒼老了很多,原來沒有白頭發(fā)的父親,鬢角多了白發(fā)。

張淼今年27歲,三年前,他在美國完成學業(yè)后,留在紐約的一家公司工作,因為疫情,三年多沒有回國。

直到2022年12月23日美國東部時間早上,母親打來視頻,向他轉(zhuǎn)述了醫(yī)生的話:父親的情況很不樂觀,肺部感染已經(jīng)接近白肺,呼吸衰竭也很嚴重。他的情況應該讓所有的家屬都知曉,讓所有的家屬都做好心理準備。

張淼感到錯愕,在他的記憶里,父親的身體一向強健,幾乎沒有去過醫(yī)院,起初得知父親染上新冠,他以為只是“一次感冒”,發(fā)展成危重癥,是他始料未及的。和許多在這個冬天試圖熬過去的危重癥感染者一樣,父親從救護車上被轉(zhuǎn)移到了急診室,又進入了ICU,遠在他鄉(xiāng)的張淼,找辦法買藥、制氧機。起初,他只能依靠與母親通話了解父親的病情,而兩地的時差和對病毒發(fā)展情況的未知,又使他“每一步都慢一步”。

2022年12月24日,沒有任何猶豫,張淼坐上了回國的航班,他希望為父親提供精神和心理的支持,像醫(yī)生說的那樣,把所有的方法都試一遍。

幸運的是,他的父親在ICU里經(jīng)過22天的救治,肺部感染有所吸收,血氧值、血常規(guī)和精神狀態(tài)都在向康復的方向發(fā)展。1月10日,辦理了出院手續(xù)。

這是張淼三年來第一次回家過年,經(jīng)歷了父親此次生病,張淼說,原來覺得親情是一種理所應當?shù)臇|西,親人之間就會有親情。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,親情帶來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責任感和羈絆。


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,均為視覺中國 資料圖

【以下是張淼的口述:】

(一)

父親今年57歲,在成都做教育行業(yè),工作中接觸的人比較多,放開后,感染是不可避免的。但他發(fā)展成重癥,我一開始覺得挺震驚的,因為他沒有基礎疾病,每天都走路鍛煉。除了每年體檢,在我的印象里,這幾年幾乎沒有專門去過醫(yī)院。

12月15日,父親抗原陽性,身體出現(xiàn)了發(fā)燒、咽痛的癥狀。當時我給家里打視頻,他狀態(tài)很差,在床上躺著,聲音比較沙啞。我說,爸你肯定感染了。他覺得瞞不住才告訴我。

由于疫情,我有三年多沒有回國。我本科畢業(yè)后,到美國讀的研究生,2020年碩士畢業(yè)后,留在紐約的一家公司工作。

我每一年都會數(shù)次產(chǎn)生想回國的想法,但是一查機票價格、國內(nèi)當時防疫的隔離政策,再想到回國以后,也有可能變成紅碼,沒有辦法回美國,很多次被勸退了。

12月上旬,得知國內(nèi)放開的消息,我跟父母的聯(lián)系更加頻繁,從每周三四次變成每天都聯(lián)系。美國放開的時間比國內(nèi)早兩年,我經(jīng)歷過一次大規(guī)模的感染,我身邊的朋友只有兩個人沒有被感染過。

所以我給父母的建議是:每一天攝入足量的維生素C增強自己的抵抗力,吃大量的水果、肉補充蛋白質(zhì)和維生素;家里備一些退燒藥。但我比較后悔,沒提醒他們買一個血氧儀。

感染的前三天,父親的癥狀和大多數(shù)人一樣,發(fā)燒、咽痛、渾身乏力,需要臥床休息。吃了退燒藥之后,第四天,他甚至還出去買了菜,回家做了飯,我當時以為他有所好轉(zhuǎn)。

但到了第五天,他的情況急轉(zhuǎn)直下,胸悶氣短、咳痰咳不出來、呼吸困難,有時處于昏睡的狀態(tài)。我媽想讓他去醫(yī)院,但是父親覺得沒事,還能挺一下。

其實當時我們沒有完全意識到,父親已經(jīng)嚴重缺氧,或存在肺部感染。因為父親此前沒有過肺部的問題,家里也沒有血氧儀。而我在美國時,身邊的人感染后的癥狀都比較輕。

北京時間12月20日上午,父親感染的第六天,母親告訴我父親的癥狀沒有好轉(zhuǎn),好像還加重了。我當時很緊張,我和母親都覺得必須去醫(yī)院,不能任由他來。

當天吃過午飯,母親帶父親去了離家最近的二甲醫(yī)院。他走路過去非常勉強,從進醫(yī)院的那一刻就開始吸氧。不戴呼吸機,他的血氧值是69,隨時都有可能昏迷。

在醫(yī)生看來,由于一開始父親缺氧不自知,沒有采取吸氧等救治措施,耽誤了兩三天,導致他的病情有些危重。

醫(yī)生讓母親聯(lián)系120,能去大醫(yī)院就去大醫(yī)院,萬一出現(xiàn)病情變化,能有更好的搶救條件。當時母親也被感染了,身體比較虛弱,在醫(yī)院陪護了父親一宿,他依舊沒有任何的好轉(zhuǎn)。

從我家到省內(nèi)最好的三甲醫(yī)院開車要1個多小時,當時父親的狀況不能離開氧氣,只能等待120轉(zhuǎn)運。母親頭一天晚上聯(lián)系的120,排隊到次日早上8點多,才等來轉(zhuǎn)運車輛。

12月21日9點多,父親被120送到三甲醫(yī)院。母親跟我描述,急診能夠看到的所有空間都被利用了起來。走廊上、過道上、診室門口全都是在排隊的病人。癥狀輕一些的病人還能倚靠墻站著,像我爸這種沒有辦法站著的病人就租一輛輪椅,坐在邊上,家屬去排隊。

那會兒,醫(yī)院沒有床位,父親只能在輪椅上用制氧機吸氧,當時他的血氧值80多。

母親在急診排隊八九個小時,直到下午快6點鐘,醫(yī)院安排父親進急診搶救室。有親戚也去了醫(yī)院幫忙,因為要填很多表格、交各種檢查項目的費用,母親55歲了,看東西比較慢,一個人很難搞清楚。

急診搶救室不允許家屬進入,里面的病人實在太多,如果家屬進去就沒有空間了。晚上,我給父親打了視頻,父親手機晃了一下,視頻畫面里一排全都是床。他說:“腦子昏昏沉沉地想睡覺,我真的不想再說了,我太難受了。”沒有說幾句話,他就掛了。

資料圖

(二)

12月22日早上,醫(yī)生給父親做完胸部CT,說一半的肺部接近白肺,肺部有多發(fā)炎癥、玻璃影、水腫、胸腔增厚、心臟增大,結(jié)論是:他就是危重癥。隨后父親被轉(zhuǎn)入ICU的病房。

ICU病房是六人間,通常情況下,ICU是不允許家屬進去的。但當時醫(yī)院的病人太多,醫(yī)護人員負擔太重,所以醫(yī)院出了一個政策,每個床位允許一個家屬陪護,幫助病人喂飯、擦洗身體,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生活護理,陪護的家屬只要進去就不能出來,出來就不能進去,中途不換人。

母親當時也沒好利索,還在咳嗽、有痰。但在那種狀況之下沒有辦法,母親進去陪護了。ICU里面六個床位的六名家屬共用一個衛(wèi)生間,白天共用一把椅子,晚上睡在簡易折疊床上。

剛進ICU的前幾天,父親一天要輸液八瓶,包括消炎藥、保護肝臟的藥、激素治療藥物和免疫球蛋白,還需要抽血化驗、打注射針。

12月23日美國東部時間早上,我決定回國。因為母親跟我視頻,說醫(yī)生當天找她談過話,父親的情況很不樂觀,肺部的感染挺嚴重的,已經(jīng)接近白肺,呼吸衰竭也很嚴重。醫(yī)院把能用的方法在接下來幾天都用上,但不能保證治療的效果。如果效果不好的話,后期可能會插管。到了插管這一步,病人存活率更低。

最后醫(yī)生跟她說,父親的情況應該讓所有的家屬都知曉,讓所有的家屬都做好心理準備。母親一時間挺崩潰的。

我心里也很著急,醫(yī)生說,像父親這樣的病人,精神支持也可能會有效果,這也是我回來的原因之一。

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,父親工作比較忙,相比于母親,他跟我相處的時間少一些。但他都在盡他所能地關心我,每次出差之前,都會把飯做好,出差回來,每次都會給我?guī)ФY物。

我讀大學以后,因為物理距離的原因,我們相處的時間更少了。我一般是美國東部時間的晚上給家里打視頻,對應的是北京時間上午,我跟母親視頻的次數(shù)更多,因為母親退休了,父親還在上班,只有在周末有機會跟他聊會兒。

決定回國的那天晚上,我?guī)缀跬耆珱]有休息,我在全網(wǎng)各種平臺上面查:“新冠危重癥怎么治療的?用了哪些藥?哪些治療方案?病情發(fā)展是怎么樣的?”整晚都坐在床上收集信息和資料。

網(wǎng)上的治療建議基本都提到了激素治療、免疫球蛋白、消炎藥和新冠特效藥,即國產(chǎn)的阿茲夫定片以及輝瑞公司的Paxlovid。母親也問我能不能在美國開到Paxlovid帶回國。

但紐約對于藥品的管控相對嚴格,需要向醫(yī)生證明自己是高?;颊撸苡锌赡軙蔀橹匕Y,比如說長期吸煙或者有呼吸道基礎疾病,感染了新冠,醫(yī)生才會開這個處方。

我在美國之前沒有接觸過這個藥。后來,加州的朋友幫忙開了藥,加州的藥品管理寬松一些。醫(yī)生開了處方后,自己去藥店領藥。12月24日,我到加州拿到兩盒Paxlovid后,從加州上飛機回國。

12月26日傍晚,我到了成都的機場,是從加州到香港,再轉(zhuǎn)機回成都的。算上從紐約飛加州的300美元,全程機票五千一二百美元。

我入境辦完手續(xù),直接去了隔離酒店。因為當時成都還在實施入境集中隔離2天的政策。

見到父親前的那幾天,我心里很著急,晚上經(jīng)常睡不著覺。頭腦里面會去設想一些很糟糕的情況,越想越絕望,我自己的性格就是,當一個問題出現(xiàn)的時候,我會鉆到那個問題里面去;白天,我還要處理休假申請、工作交接、簽證手續(xù)、開通手機漫游、去加州拿藥、買咳嗽藥、退燒藥等事情。

又因為我在國外,感覺每一步都慢一步。我不能得到一手信息,需要母親傳達給我;十多個小時的時差,又會有想做的事情不能及時去做的感覺。

(三)

12月28日下午,時隔三年,我終于見到父親了。

他雖然沒有力氣,戴著呼吸機面罩說話,聲音很小,但人是清醒的。他看到我很高興,他躺在床上,我抱了抱他,當時我一下子就哭了,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爸這樣的狀態(tài)。我感覺怎么人就這樣了?

我覺得他蒼老了很多,鬢角有白頭發(fā),因為我父親是一個不太顯老的人。這次生病之前,他沒有一根白頭發(fā)。

父親當時還沒有脫離危險,我很害怕(他離開),一直坐在他旁邊,拉著他的手說話。但父親跟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他沒事。

母親告訴我,她把我要回國的消息告訴父親的那一刻,他眼睛里面瞬間就有了光,一下就很開心。我和母親都覺得我這次回來是一個很正確的決定,給我爸很大的心理支持,對于他的康復有重要的作用。

其實這家三甲醫(yī)院ICU當時的政策不允許第二個家屬進去,避免打擾病人休息。我們是向醫(yī)生求情了,以“換陪護”的名義,我短暫地進去看了父親一個小時。

12月29日,我父親狀態(tài)還算穩(wěn)定,沒有再出現(xiàn)血氧飽和度掉下來的情況。他拍了胸片后,醫(yī)生又一次找母親談話。醫(yī)生說,父親肺部的炎癥還沒有吸收,肺部可能還沒有好轉(zhuǎn),不排除病情惡化、突然需要插管的情況。

在母親看來,父親每一天都會至少有一個新的進步,比如說今天血氧值達到95了,又能多吃一口水果。但肺部炎癥的好轉(zhuǎn)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。很多時候可能他精神狀態(tài)不錯,但肺部的炎癥并沒有吸收,甚至還在擴大。

也是在那一天,聽了醫(yī)生的意見后,簽完家屬同意書,父親用上了Paxlovid。盡管當時父親已經(jīng)感染超過十天,錯過了用藥的最佳時機,但能用得上的治療方法都嘗試。(后來)具體是哪種方法起的作用,很難說清楚。


2022年12月30日,張淼父親的呼吸機參數(shù)。 受訪者供圖

12月31日,我再次去看父親的時候,感覺醫(yī)院政策靈活執(zhí)行的空間在變大。那次我在ICU病房陪了父親一下午。父親的狀態(tài)好了一些,他醒著的時間更長了,說話稍微多一點。他不是真的想睡覺,但沒辦法長時間睜著眼睛。

2023年1月1日,我在社交媒體上詢問:新冠肺炎重癥如何脫離呼吸機?當時父親已經(jīng)能交流說話,吃得下飯,戴著氧氣面罩,血氧值98,我希望他早點康復出院,但是康復出院的一個先決條件是把呼吸機摘了,我有點著急,想,為什么第一步就這么艱難?

把父親的經(jīng)歷發(fā)到網(wǎng)上,也是人在絕望的時候什么方法都想試一試,說不定別人的一句話或者一個想法,能給我們一些幫助和啟發(fā)。

1月7日,父親拍了胸部CT,醫(yī)生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肺部感染有所吸收,炎癥在向康復的方向發(fā)展,驗血報告結(jié)果和他的精神狀態(tài)也是向好的,覺得他可以摘掉呼吸機,改用制氧機吸氧了。

脫離了呼吸機后,父親逐漸可以自己坐起來,下地走一兩步。1月9日,醫(yī)生判斷父親達到了出院的標準。第二天一早,我接到母親消息,出院手續(xù)都辦好了。

我?guī)е崆霸诰W(wǎng)上買好的制氧機,去接父母回家。醫(yī)生說,父親回家后要繼續(xù)用便攜式制氧機吸氧,如果十天后到醫(yī)院復查沒問題,才可以斷氧。

制氧機是去年12月底買的,當時醫(yī)院里提前出院的人告訴我們,回家以后需要用一段時間(制氧機),我們買了,保證他出院之前到貨。父親回家以后除了吸氧以外,還需要注意休息,不能劇烈活動,不能受涼,飲食上要清淡。

說實話,父親這次生病把大家都嚇得不輕,現(xiàn)在每一天都會談論健康的問題,擬定一些計劃,關于鍛煉、飲食、休息時間等,他們覺得一切都沒有健康重要。

我的心態(tài)也有一些變化。我原來覺得親情是一種理所應當?shù)臇|西,親人之間就會有親情,但是我沒有意識到親情所帶來的一種自然而然的責任感和羈絆。當親人出現(xiàn)緊急情況的時候,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,無論以何種手段、不管花費什么樣的代價,都要盡快回到他身邊,給他用最好的、能夠用到的一切治療手段,讓他趕快好起來。

三年多沒有回家,我覺得唯一錯過的就是與家人的陪伴。對于很多在外面打拼的年輕人來說,這已經(jīng)成為了一種社會現(xiàn)實。但隨著父母年齡增大,身體的素質(zhì)逐漸下降,我也是獨生子,如果他們出現(xiàn)了一些狀況,真的讓人很著急、很無奈。

(這)也讓我重新思考,我怎么樣規(guī)劃自己的將來。之前我覺得長期待在國外也可以,回國也可以,現(xiàn)在我可能比較傾向于后者。

我還沒有定下來回美國的時間,我覺得這個取決于我父親的康復情況。

今年過年,我和父母在家里安安靜靜地過,父親現(xiàn)在的狀態(tài)不太適合進廚房,由母親來掌廚,我給她打個下手。

(為保護受訪者隱私,張淼為化名。)

本文標簽: ICU  美國  呼吸機  張淼  醫(yī)生  病房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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