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別康橋賞析(再別康橋的詩詞鑒賞)
2023-05-18
更新時間:2023-05-11 23:00:33作者:未知
記者/紀佳文
編輯/劉汨
正在給客人按摩的王玉瓊
王玉瓊上一次見到丈夫楊永成,是兩年前的春節(jié)。那次過年回家,她應付著來自丈夫的“騷擾”:偷看手機、翻包、試圖撬開她反鎖的屋門……她覺得恐懼,更堅定了結束這段婚姻的想法。
離婚不是突然才有的念頭。從23年前第一次見面,王玉瓊就不喜歡楊永成。她想要的另一半是自信、有擔當?shù)模矍斑@個男人只會謹小慎微地討好,在被“兇了”后,還偷偷抹眼淚。
可父母很滿意這個上門女婿,相對于先天全盲的女兒,這至少是個年富力強的健全人。王玉瓊也放棄了抵抗,覺得自己是家里的負擔,沒資格。那時她以為,往后的命運就是困在巴中老家的村子里,直到老死。
改變開始于34歲那年,她聽說盲人可以學習按摩謀生,不顧家人反對到市里學藝。出走十年,她從一個沒有經(jīng)濟來源的農(nóng)村婦女,變成一家按摩店的老板,變得愈發(fā)有能力去掌控自己的命運。
唯一沒變的是,她不想和楊永成在一起,“這二十多年的婚姻,我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,就是讓他主動放棄我?!?/strong>
王玉瓊生于一個四川巴中的小山村
婚事
1979年,王玉瓊出生在四川巴中的一個小村莊。她生來一雙大眼睛,可透過那里,看到的卻是一片黑暗。一歲時,她趴在地上摸索掉落的玩具,父母才發(fā)現(xiàn),女兒看不見。
她說,童年時曾給自己織過一個夢:某天醒來,摘下蒙在眼上的紗布,一個有色彩的世界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這是她在電視里聽到過的橋段,一次次治療失敗后,她意識到,這不現(xiàn)實。
她沒上過學,每天在家做飯、喂豬、擇菜,最熟悉的是從家到菜地的那條路。她對外界的了解大多來自妹妹的講述:學校里誰和誰打架了、鎮(zhèn)上新放了什么電影、班里哪兩個同學正在談戀愛……
再大些,同齡的伙伴、弟弟妹妹到外地讀書、工作。一到過年,她又喜又氣,一大家子終于團聚了,可聽到弟弟妹妹掙了錢給長輩們買東西,她又氣自己要靠父母養(yǎng)活。她最高興的事是“有活干”,至少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。
村里的女孩,到了十七八歲,要是沒讀書,就有媒人上門說親。她也開始有了對另一半的幻想:不用比自己高太多,最好不要太胖,“我希望我們站在一起,別人會說我們倆是般配的?!?/p>
遇到楊永成之前,王玉瓊有過幾次不太如意的相親經(jīng)歷。第一個相親對象,聽說喜歡偷奸耍滑;她和第二個相親對象倒是聊得來,后來知道,對方有精神方面的疾病,發(fā)起病來連自己爹娘都打,她害怕了。
這之后,再有媒人給她介紹,她便哭著不愿意去。小時候,她見識過別人相親:除了男女雙方,七大姑八大姨們也會到場,像打牌一樣,雙方擺出各自的條件,彼此一番詢問試探后,滿意就定下,沒相中就作罷。
到了自己,王玉瓊覺得完全不一樣。她看不到,只能聽著說話聲在心里勾勒對方的形象,但她能感覺到,周圍一雙雙陌生的眼睛注視著自己,好像她是件待人挑選的物品。有了前兩次的經(jīng)歷,她聽到相親就害怕。即使再有推不掉的,見了面,她也一聲不吭。
幾次相親不成,父母開始有些著急:女兒看不見,找個合適的對象不容易,媒人介紹的,不是身體也有殘疾,就是人不太機靈。
楊永成就是在這時候出現(xiàn)的。他大王玉瓊6歲,和她同村,父親去世早,家里兄弟四個,還有一個妹妹,因為家里太窮,楊永成的一個弟弟從小就被送了人。在村里,像他這樣二十七八歲還“打光棍”的并不多。
第一次到王玉瓊家,楊永成便跟她母親下地干活,父母覺得,對方?jīng)]什么殘疾,干活又賣力,是個“合適”的人。但王玉瓊不喜歡他,覺得他說話前言不搭后語,倆人聊不來。
楊永成隔三差五就來家里幫忙,王玉瓊從不搭他的腔,一次,他請王玉瓊和父母去吃飯,她很“沖”地說:“我不去!”
奶奶告訴她,楊永成離開的時候,拿袖子抹了下眼淚。這讓王玉瓊更反感,“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你,你還要天天來討好我父母,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?!?/p>
她覺得楊永成也不是真的喜歡她?!澳闶钦H耍氵x擇我,是因為窮,因為你比我大,因為你擔心會娶不到。”
后來的相處中,她還發(fā)現(xiàn)楊永成經(jīng)常撒些小謊。雖然看不見,她卻能感受到楊永成的目光,好像總是側(cè)眼,偷偷看她。經(jīng)歷了幾次相親,她逐漸意識到自己想找的是一個自信、有擔當?shù)娜?,楊永成給她的感覺恰恰相反。
她不想重復爺爺奶奶的老路。他們是包辦婚姻,沒什么感情,從她記事起,兩人不是冷戰(zhàn)就是爭吵,就連干活兒也是各做各的,奶奶離世后,她沒有聽爺爺念叨過奶奶一句?!叭思叶颊f白頭偕老,他們這樣有意思嗎?”
王玉瓊對楊永成的態(tài)度惹惱了父母,被母親罵了一通后,她泡了一大盆衣服,邊洗邊哭——做家務,是她發(fā)泄情緒的方式。
從小到大,她很少反抗父母的意愿,因為覺得自己“沒資格”。比如她喜歡看電視,但哪個月聽到父母念叨,“這個月電費怎么這么多”,就不再多看。相親這事也是這樣,“我一個殘疾人又掙不了錢,不嫁人,有什么權利要求父母養(yǎng)我一輩子?”
她只好將毀掉這門親事的希望寄托在楊永成身上,想用冷戰(zhàn)的方式讓他知難而退。對男女感情一向遲鈍的妹妹王玉涵也看出了她對楊永成的冷淡。一次,王玉涵試探著問母親,“姐姐好像不太喜歡那個男的,實在不行,就算了吧?”母親反問,“那不嫁人怎么辦?”
婚期定在1999年的冬天——他們認識半年后,當時,王玉瓊21歲。
王玉瓊在打理按摩店的衛(wèi)生
困在這里,直到老死
結婚證的照片里,王玉瓊沒有笑。
楊永成是“倒插門”,婚禮那天,王玉瓊的堂兄帶著聘禮和嗩吶隊,將他迎入新娘家。王玉涵記得,新郎已經(jīng)到了家門口,父母催了好幾次,姐姐卻在屋里遲遲沒有出門。
這些王玉瓊都不記得了,她說自己像個旁觀者,仿佛他們操辦的是別人的婚禮。唯一記得的是,當門外響起嗩吶聲,她猛地恐懼起來,“你再旁觀,入洞房的還是你自己啊!”
婚姻沒有給她的生活帶來太大的變化。日子隨著家務循環(huán),夏天到了,她收起一家人的冬衣;要入冬了,再收起夏裝……她最喜歡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,跟著家人到地里收糧食、割油菜桿;年前是最難熬的,豬殺好了,菜也不需要打理,她便覺得無聊,不知道該做些什么。
丈夫跟著她舅舅在外地工程隊上打工,舅媽說,楊永成肯吃苦,就是干活毛躁,不愛動腦子,有時被說了幾句,他就跟在別人屁股后面,像是要偷聽還有沒有在議論自己。
夫妻倆只在過年時團聚。楊永成眼里有活,會幫著妻子晾衣服、提重物,但王玉瓊要的不是這些。
兩人之間沒有共同話題,她喜歡看電視,尤其喜歡自然科學類的節(jié)目,偶爾也看一些歷史劇,想著能學些知識。這些楊永成都看不懂,他喜歡看“云南小調(diào)”、“安徽小調(diào)”之類的鄉(xiāng)村戲碟片,王玉瓊嫌有些內(nèi)容粗俗,不愛看;吃過飯后,他就到街上溜達,或是去打牌。
兩個孩子出生時,楊永成都不在身邊。家里安了電話,王玉瓊從沒主動給丈夫打過,偶爾接到他打來的電話,在“吃了嗎”“天氣怎么樣”的寒暄后,再沒有什么話好說。帶孩子不容易,大兒子喜歡到處跑,她看不見,總是追不上他,這些事她從沒給丈夫講過。生病難受得下不來床,她也不會想到告訴他。
就連屋里有楊永成的味道,王玉瓊都會渾身不舒服。過年他回家,她說自己要照顧兒子,不和他同房。妻子的冷淡讓楊永成無法接受,甚至懷疑孩子不是他親生的,要她賭咒發(fā)誓證明。每次,她都盼著春節(jié)趕快過去。
大兒子出生后,母親和楊永成勸她要二胎。老二生下來,母親一看又是男孩,擔心家里養(yǎng)不起,要把孩子送人。王玉瓊舍不得,但想到自己沒錢養(yǎng)活孩子,又不敢說,獨自躲在被子里哭?!八统鋈ィ瑢硭沁^得不好,我該怎么辦呢?”她怨楊永成,說讓生的也是他,生下來同意送人的也是他。
小兒子最終被留了下來。擔心家人覺得她們娘倆是拖累,還沒出月子,她就下地燒水做飯、照顧孩子。那時她以為,自己這輩子都會待在村子里,直到老死。
2013年,在巴中市區(qū)工作的王玉涵偶然發(fā)現(xiàn)一家盲人按摩店,才知道像姐姐一樣看不見的人,也可以上班掙錢。
接到妹妹的電話,王玉瓊還沒來得及開心,就遭到了父母的反對,正在山東打工的楊永成聽說她要出去,趕火車回來阻止她。她一直在家里生活,出去能不能適應?兩個孩子怎么辦?出去能掙到錢嗎?學按摩要交學費,沒學好不就浪費了?一個個問題被拋到她面前。
這次,她罕見地違背了父母的意愿,打電話讓妹妹回來接她。能有一技之長,靠自己的雙手養(yǎng)活自己,對她來說是一個太大的誘惑。
臨走前,嘴上不情不愿的楊永成還是給了她五百塊錢。
掙錢后王玉瓊給自己買的耳環(huán)
新世界
離開家的時候下著雨。她和妹妹拎著從家里帶的菜和大米——給將要見面的“師傅”,坐上去市區(qū)的大巴。她上一次走這條路,是幾年前去醫(yī)院做殘疾鑒定。
一個多小時的車程,她想了很多?!俺鲎摺钡慕Y果怎么樣,她無法預料;和孩子分開,她也不太放心;如果學不好,對不起家人……總之,迷茫暫時蓋過了對新生活的期待。
在明眼人的世界里,她總覺得自己是“異類”,在按摩店,她第一次接觸到和自己一樣的盲人。一個和王玉瓊年齡相仿的姐姐,從小因為看不見被家人嫌棄。十七八歲時,她被嫁給一個三十多歲的傻子,生下的孩子智力也有點問題。師傅是她丈夫的親戚,便讓她來學藝上班,一家人的生計都壓在她身上。晚上,她們一起住在閣樓上,交換著過往的人生經(jīng)歷。
以前在老家,王玉瓊跟著母親出門,常有人問起:“眼睛睜得大大的,怎么會看不見呢?”她知道問的人沒有惡意,但還是有種被撕開傷疤的感覺。去吃席時,她只能被安排在角落里“傻愣愣的”坐著,不敢隨意走動。次數(shù)多了,她變得抗拒外出,覺得自己是個“麻煩”,也不想再被議論。到了巴中,出門采買這些事需要她自己解決。她挽著視力好些的同事上街,一起出門去囤些日用品。
在視障群體這個不大的圈子里,王玉瓊還看到了更多人際交往的可能。那時讀屏軟件還不流行,同事們用的都是可以大聲播報按鍵功能的老年機,聽著他們和別人打電話閑聊,王玉瓊意識到,在這個圈子里,聲音有時比外貌更重要,“那些男的都是看誰的聲音好聽,就喜歡和誰多聊?!?/p>
她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學藝上。按摩講究用巧勁,一開始,她找不到訣竅,只能用蠻力,到了晚上,手指都伸不直了,又麻又疼。為了鍛煉手勁兒,她在塑料瓶里灌滿沙子,重復抓起、放下的動作;拿指腹在墻面上敲,直到指尖感覺不到疼痛。
年底回家,村里人說她瘦了一大圈。做學徒?jīng)]有工資,家人勸她不要再去了,楊永成說,“你能賺多少錢”?他提出,每個月給她兩千塊錢,讓她留在家里。
她還是要走。離開家后,她才意識到,家里和外面是兩個世界。前一個世界里,她只能扮演一個沒有多大用處的角色,依附于別人生存;而在外面的世界,她是有價值的。
半年后,王玉瓊領到了作為正式按摩師的第一筆工資——那是真正屬于自己的,可以自由支配的錢。
她給自己買了一雙靴子,帶點跟,以前,她聽到別人穿高跟鞋走路發(fā)出的噠噠聲,便會想到鞋子主人“肯定特別精神,特別有氣質(zhì)”。母親總在入冬前給她買雙厚膠底的棉鞋,笨笨的,她不喜歡??蓸邮胶每吹男F些,她不敢要。
有一個月生意好,王玉瓊賺了四千多塊錢。她跟著師姐們一起到金店,買了一條金鏈子、一對耳環(huán),走出門就戴在了身上。想到回家媽媽看到,一定會罵她亂花錢,她準備好了借口,“要問起來,我就說是銅的,不值錢?!?/p>
回家過年的感覺也不一樣了,她給了父母3000元錢,給兒子買了輛自行車。上班還讓她有了“逃離的借口”,春節(jié)和丈夫同處一室的日子總是最難熬的,現(xiàn)在,她說要“回去看店”,能在家待五天,絕不待十天。
家人在王玉瓊身上看到了“變數(shù)”。弟弟悄悄告訴她,父親說,如果她真的“變了”,就不認她。串門時,舅舅一家也勸她回家好好過日子。王玉瓊知道,他們是擔心,自己有了新的生活,要擺脫原來的婚姻。
她沒有告訴家人,她最討厭的就是“不變”。從小到大,身邊的伙伴讀書、工作,離村子越來越遠,“大家都在變,只有我一直一樣。”
離開老家后,王玉瓊努力地學習按摩
“你們是真夫妻嗎?”
在巴中工作時,楊永成去看過她。聽兩個人半天也說不上幾句話,師姐問她,“你們是真夫妻嗎?”
她也反思過自己的問題,在心理上,她從未真正接納過楊永成,物質(zhì)上,即使結婚后,也盡量少花他的錢。她想,如果當初父母把她嫁出去不管不顧,丈夫就會成為她唯一的依靠,兩個人也許會慢慢磨合,產(chǎn)生感情?!暗菢拥脑挘苍S就是他發(fā)現(xiàn)我什么都干不了,慢慢嫌棄我了?!?/p>
她試圖挽救過兩人的關系。她和楊永成商量,讓他留在巴中工作,再把孩子也接來上學,一家人在一起生活。她告訴自己,就算沒有感情,至少兩人可以一起把小家庭經(jīng)營好,也是件好事。
楊永成嫌在巴中掙的錢少,讓孩子在市區(qū)上學花銷又大,拒絕了。
王玉瓊勸他,少賺點錢也沒關系,“咱們本來就沒有多大能力,能給孩子攢多少錢呢?不如給他們創(chuàng)造好的學習條件,讓他們以后自己奮斗?!边@些話沒能改變丈夫的想法,他一心想著到外地工作,能多攢點錢,將來給孩子買房買車、娶媳婦。
兩人誰也沒有說服誰。這件事讓王玉瓊意識到,她和楊永成走不到一起,不只是因為性格不合,或是沒有共同話題。“與其這樣,還不如一個人過?!?/p>
2015年,她離開巴中到成都工作,聽人說,那里的機會更多、工資更高。這之前,她去過最遠的地方,是離家150公里的廣元,12歲那年,父母帶著她去那里看眼睛。
到成都后的那幾年,她花了一萬多塊錢購買課程、參加培訓,因為沒有文化課基礎,很多東西只能靠死記硬背。但比起這些,她更害怕自己按摩技術不好被淘汰,又回到以前的生活。
一些細微的變化在發(fā)生。她學會了用智能手機和讀屏軟件,客人少的時候,她喜歡在網(wǎng)上聽復旦大學的哲學課程,“有的內(nèi)容我聽不太懂,但是聽人家講著,我就感覺心里很平靜,很舒服?!?/p>
小時候,有人叫她“瞎子”,她氣得流著眼淚,想和對方理論又說不出話。那個稱呼一遍遍提醒著,她看不見,什么也做不成?,F(xiàn)在她知道,“瞎子”也可以做很多事。
她認識了同為視障人士的巴中老鄉(xiāng)李旨軍,才知道有特殊教育學校這回事。李旨軍是九零后,上學前,他的日常也被各種家務農(nóng)活塞滿,父母對他的規(guī)劃是,將來做個算命師傅。但他有一臺收音機,常聽中國之聲的節(jié)目,11歲時又被父親送去了市里的盲校,讀完了小學。
李旨軍現(xiàn)在覺得,自己有讀書的機會是幸運的,甚至有點后悔太早出來學了按摩,“上學,可能在物質(zhì)方面對我的影響不是太明顯,但提高了我的認知水平?!?/p>
王玉瓊羨慕李旨軍。如果那時有受教育的機會,前三十年的人生也許會被改寫,不必陷入一段身不由己的婚姻。
過年回家,夫妻倆的關系還是不冷不熱。她幾乎是出于本能般地拒絕楊永成的親近——她沒辦法說服自己接納他,就連他出現(xiàn)在夢里,都讓她感到害怕。
2017年春節(jié),兩人開始分居。王玉瓊搬到另一個房間,而楊永成總要想方設法和她同房。她受不了這些,和妹妹說起自己想離婚,被躲在屋后的楊永成聽到,他猜想,王玉瓊這樣,一定是“在外面有了人”。
王玉瓊曾經(jīng)向往像妹妹那樣自由戀愛,但實際上,妹妹的婚姻不比她幸運多少,難以忍受好賭成性的丈夫,王玉涵在幾年前選擇了離婚?!拔沂亲钅芾斫饽愕娜恕保妹谜f,但當時兩個孩子還小,離了婚,獨自撫養(yǎng)孩子不容易,她勸王玉瓊再等等。
就這樣,王玉瓊在離婚和湊合過日子的念頭中搖擺。這意味著她不得不繼續(xù)應付過年時來自丈夫的“騷擾”:偷看手機、翻包、試圖撬開她反鎖的屋門……
王玉瓊和妹妹開起了自己的按摩店
“放過我,也放過你”
王玉瓊開始盤算著怎么多賺點錢,這樣,即使離了婚,自己也有能力供孩子讀書。
她想,自己做老板,怎么都比給人打工強。2021年,她拿著攢下的幾萬塊錢,又從弟弟那里湊了些,準備和妹妹王玉涵一起開家按摩店。從辦執(zhí)照到選址都是姐妹倆自己操辦的,她們跑遍成都的幾個城區(qū),最后定在了租金較低的郊區(qū)。
店面不大,擺了四張按摩床和一個小沙發(fā),再往里走,是一個約四平方米的暗間,作為他們的廚房和餐廳。她聘請了一位按摩師,白天,三個人的工作和飲食就在這間二十多平米的店面里完成;到了晚上,她和妹妹睡在閣樓上的兩張按摩床上??腿藖淼臅r間不固定,有時,她剛端上飯還沒吃一口,就又要出去忙活。
安頓好店面后,她還是向楊永成提出了離婚,“以前是你在外面跑,我始終都待在原地,現(xiàn)在我們已經(jīng)是在各自不同的崗位上越走越遠了,很難走到一起了?!弊屗露Q心的,是剛過去的那個春節(jié),丈夫偷偷在她的杯子里下了藥,她喝了以后就發(fā)現(xiàn)身體不舒服,連上樓梯的勁兒都沒有。
楊永成在微信上說,自己給她放的是安眠藥,“我敢發(fā)誓”。又在電話里勸她,“我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,孩子也那么大了?!彼稳?,自己在這二十多年里過的是“坐牢一般的生活”。
“你覺得痛苦,覺得虧,為什么還不放手呢?”王玉瓊不理解。
她已經(jīng)很確定理想伴侶的樣子了,可以在她做決定時給她信心,給予她精神上的慰藉?!叭f千繁華,其實我能去到的地方很少,真正需要的東西也不多,你說賺多少錢,蓋多大的房子,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,我還不是在這里上班,還不是睡張按摩床?!?/p>
楊永成顯然不符合她的期待。對他來說,更重要的事情是賺錢給兩個兒子用。打電話說要離婚時,小兒子坐在王玉瓊旁邊。掛掉電話,她聽見了兒子的抽泣聲,兩人抱在一起哭了很久。
父母的反對在她意料之中。在他們的觀念里,離婚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,兩個女兒都婚姻不順,會被別人看低。父親勸她,既然兩人已經(jīng)分居這么多年,離不離婚沒有什么區(qū)別,只不過過年見幾天面而已。
王玉瓊反復問自己,“人家都說睜著眼睛找閉著眼睛過,為啥我就做不到了?”她對婚姻的理解和父母不同,她希望兩個人是平等的,不管在物質(zhì)還是精神上都能給對方價值感,如果都沒有,離婚反而是一種解脫。
這之后,她又多次和楊永成溝通,對方說,“拖也要拖你四五年。”說急了,楊永成就讓她把這些年他打工賺的錢賠給他。她覺得委屈,“他的錢給家里用,供孩子讀書,我又沒有亂花過他的錢,也沒有一點算計他錢的想法。”
空閑的時候,王玉瓊就在手機上聽離婚相關的法律知識。她想起李旨軍曾經(jīng)打過官司維權,就托他幫忙找律師,提起離婚訴訟。她又騙父親說開店需要證明材料,讓妹妹回家把結婚證拿來。
那是個巴掌大的紅本,皮質(zhì)封面上印著燙金的國徽和“中華人民共和國結婚證”字樣,王玉瓊不識字,摸不出來。結婚二十多年來,這是她第一次拿到自己的結婚證。2000年7月,父親托熟人給他們辦了結婚證,王玉瓊甚至沒有到場。
李旨軍給王玉瓊介紹了自己曾經(jīng)的代理律師萬淼焱?!芭缘降仔枰氖鞘裁矗蚁氩痪褪前盐兆约旱拿\嘛”,萬淼焱說,她認識的視障朋友中,有一些“起點更高”的,接受過良好的教育,出路也更多??赏跤癍偛灰粯樱霸谒砩?,是自發(fā)的成長、覺醒和改變?!?/p>
2022年2月,案子在巴中市恩陽區(qū)人民法院開庭審理,楊永成沒有出庭,還拉黑了她的所有聯(lián)系方式。
一個月后,法院以“夫妻感情未完全破裂”為由,判決不準二人離婚。萬淼焱說,夫妻中一方起訴離婚,法院首次判決不準離婚的情況并不少見。接到萬淼焱的電話,王玉瓊哭了起來,“我想到今年春節(jié),又不能回家了。”(《民法典》規(guī)定,明確判決不準離婚后,分居又滿一年,一方再次提起離婚訴訟的,法院應當準予離婚)
像王玉瓊這樣,經(jīng)家人介紹對象結婚的殘障人士,李旨軍接觸過不少,有的女孩子十三四歲就被嫁出去,“就像家里丟掉一個包袱一樣。”他也說不清楚,對于這樣的女性來說,“有更多的選擇”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?沒得選擇的時候,她們可以嫁人在家安安穩(wěn)穩(wěn)過一輩子,到了外面工作,就會面臨更多的挑戰(zhàn)。
即使像李旨軍這樣年紀輕、有見識的視障人士,婚戀問題也依然件麻煩事。家里也給他介紹過明眼人對象,可看看彼此的條件,總還是有種“相互將就”的意思。“現(xiàn)在大家找對象都挺難的,只是相對來說,我們(視障群體)的選擇更少一點。一個健全人,人家會想,我為什么要找一個看不見的?”
李旨軍覺得王玉瓊不像個“70后”,她的思想和年輕人更接近,他說王玉瓊,“你再找(對象)的話,得找80后”。王玉瓊自己清楚,以自己的情況,再找到另一半的難度有多大。她做好了順其自然、孤身一人的準備,偶爾也會想,作為一個殘疾人,自己是不是對婚姻的期望值太高了?
可聊天時,一聽那些男同事感慨對象難找,“要還像古代那樣包辦婚姻多好。”王玉瓊無法認同這種想法,就像自己和丈夫的婚姻,被人安排湊合在一起過日子,有什么意思呢?
她很享受當下的生活,雖然要比在老家的時候忙碌很多,但聽到客人在按摩后說輕松了不少,她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,又能靠這份工作養(yǎng)活自己和孩子。
可在某些時刻,她還是會感到孤獨。上個春節(jié),她一個人留在店里,晚上人少的時候,她有些害怕,“萬一有人喝醉了什么的來找茬,我自己一個人,又看不見。”
她和朋友講起自己的婚姻,對方給她推薦了《親密關系》。這本書讓王玉瓊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在婚姻中的“擰巴”:作為一個殘疾人,她渴望自尊自強,卻又不夠自信;一方面,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,一方面,又想做個孝順的女兒,順從父母的心愿?!捌鋵崒λㄕ煞颍┖懿还?,我埋怨他選擇了我,但我也是一個成年人,當年因為自己沒有勇氣,才做出了錯誤的選擇,但我把這些(情緒)都發(fā)泄到他身上了?!?/p>
王玉瓊試著站在丈夫的角度去思考,覺得自己加劇了他性格中的自卑,“他到我們家,我(本來)是他最親密、最應該和他一條心的人,然而我都這么對他,你說他在我們家里還能有什么底氣了?”
她承認,在這二十多年的婚姻旅程中,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,就是讓丈夫主動放棄她。她突然想和楊永成說聲對不起,“并不是希望得到他的原諒,而是希望他能放過我,也放過他自己?!钡罱K,這些話還是沒能說出口。
一個月前,她再次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。
得知王玉瓊要離婚的消息那天,大兒子給她打來電話。他擔心離了婚,爸爸回家沒有地方住。她給兒子講了離婚的原因,告訴他,就算離了婚,那里依然是楊永成的家。
最后,兒子在電話里說,“你和爸離婚,我沒有怪你。”
“如果是你的話,你會不會選擇這樣一件婚事?”
“不愿意”,兒子說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王玉涵、楊永成為化名)
【版權聲明】本作品的著作權等知識產(chǎn)權歸北京青年報【北青深一度】所有,未經(jīng)授權,不得轉(zhuǎn)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