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利費需要計提嗎 食堂費用作為福利費需要計提嗎
2024-02-24
更新時間:2024-02-24 08:21:12作者:未知
陳惜又給叫去錄口供了。
已近傍晚,她睡眼惺忪、裹著睡衣上了警車。她14歲,牽涉的案件與這個數(shù)字相近。
這次事關她身上新添的一起案子。去年10月23日,她和兩個朋友在一家商場的地下通道打了個女孩,致對方五官及身體多處淤傷、出血。女孩父親報警后在網(wǎng)上懸賞一萬元尋找施暴者。事發(fā)兩周,警方找到了她們。
陳惜和朋友在派出所里辨認著監(jiān)控畫面,看著彼此被捕捉到的“丑照”,她們笑得岔氣,絲毫沒把警察當外人。
直到母親于蘭娟進門,陳惜緊忙捻掉跟警察要的煙,背挺直了些。
接到通知時,于蘭娟開口就問“能判多久?”,到派出所又問了一遍。女兒被處以行政拘留13日,但因尚未成年得到豁免。于蘭娟賴著,不肯簽字領人,也不想見女兒。陳惜此前無數(shù)次離家出走、失聯(lián)、不斷遭受傷害,這讓于蘭娟反復崩潰,對女兒的情感也愈發(fā)矛盾。
懸賞
去年10月23日晚,河南鄭州金水區(qū),正讀初二的徐欣容在家附近的商場逛著,偶遇陳惜一行5人時,陡覺不妙。
其中一個女孩是張穎,徐欣容在小學6年級寒假就通過朋友認識她了。那時她化了妝,染頭紅發(fā),指甲也做得漂亮。因父母忙于出攤賣菜,張穎自小由爺爺帶大,但他同樣疲于生計,三點就得出門拉菜送去餐館,幾乎沒有精力管她。
頭回見面張穎還給徐欣容買烤串吃。半年不到,兩人再碰面,張穎已小學輟學、紋了花臂、花腿,“她說看不慣我,就想打我”,徐欣容說,對方當時礙于現(xiàn)場人多沒動手。
這次偶遇,徐欣容打完招呼,正想溜,脖子就被張穎勾住了,被她直往地下通道拽。陳惜和朋友李鈺跟了進去,陳惜男友與另一女孩未參與打人。
陳惜一行人將徐欣容帶到地下通道前,監(jiān)控拍到的畫面
事實上,打人是陳惜提議的,因為徐欣容走前跟她男友搭了話,站得太近,“我就不爽。”
徐欣容被打了二十多分鐘,她的臉腫了一圈,右眼充血、嘴唇、兩耳有明顯淤青,全身多處淤傷?!皬埛f打得最狠”,她說,陳惜動了兩三下,至于李鈺,她甚至不認識。
打完人,陳惜擋著徐欣容的臉,帶她去母嬰室清洗。陳惜問她,是不是可委屈,可想哭,讓她趴在懷里哭了會兒,擦干淚,又去便利店給她買了個口罩。
徐欣容被群毆時,地上的其中一塊鼻血印跡
“我關心關心她,她就覺得我是個好人,就不會報警?!标愊дf,她和張穎很早就這么分工了,一個負責打,一個負責哄。
回到家,徐欣容戴著口罩,扣緊帽子直接進了房間。過了兩天,她藏不住了,跟父親徐偉強說是自己不小心磕的,被追問了半小時才托出實情。
當晚,徐偉強報警,等了十天沒啥動靜,便在網(wǎng)上公開懸賞一萬元尋找施暴者,“(懸賞)第二天警察就把三個孩子找到了”,他說。
彼時,施暴者的父母也才知道自己孩子的下落。
去年11月10日,李曉艷去派出所前,女兒李鈺已離家出走了一個月。她是第一次知道女兒會打人,“瘋了這孩子”。母女見了面,她一下情緒失控,抱著女兒哭,女兒倒是異常冷靜地交代她說,自己確實打了人,但不愿賠償,“要錢咱沒有”。
李曉艷是單親媽媽,做幼師,女兒5歲時她就離婚了?!澳赣H弱,孩子就強(勢)了”,她說,之前她談過一個男友好耍酒瘋,倆人經(jīng)常打架,女兒會在一旁兇他們別再打了。
她回憶說,自從疫情上網(wǎng)課后,女兒成天在家打游戲,成績掉得厲害,之后頻頻離家出走,學了抽煙喝酒紋身,不肯上學。李曉艷氣得扇她耳光,她只是掉淚,不吭聲。去年李鈺鬧跳樓,去醫(yī)院查了才知道患有重度抑郁。至于她在外經(jīng)歷了什么,她不說,李曉艷也沒敢問。
與之相反,張茂財對孫女張穎更多的是憤怒,去派出所接人時,孫女沒說幾句,他就吼了起來,她索性摔門離開,氣得他想拿鐵鏈把她拴起來,“她要再跑,我打斷她的腿?!?/p>
盡管張茂財和于蘭娟都認為是對家孩子把自家的帶壞了,這次立案后頻繁在派出所碰面,兩人還是收斂了怨氣,約著“捏兩盅(喝酒)”互倒苦水。徐偉強發(fā)布懸賞視頻后,于蘭娟的社交賬號被扒了出來,一些網(wǎng)友開始網(wǎng)暴她。
去年11月17日,經(jīng)派出所多次調(diào)解,三個女孩的家長再次向徐偉強道歉。當時,于蘭娟哭著說怪自己沒教到位,突然下跪,重重磕了幾個頭。
錄完口供沒幾天,陳惜又一次在深夜的馬路上喝醉酒了。對她而言,過往的出走并沒有帶來自由,反而一步步迷失在叢林中。
侵犯
這位年幼的施暴者在初涉社會時,也曾是受害者。
2021年4月,陳惜剛出來混那會兒,也被群毆過,臉都打腫了,連著幾天不敢回家。在母親于蘭娟的敘述中,女兒對遭受欺凌的經(jīng)歷三緘其口,“我也不敢提,一提她都是崩潰的狀態(tài)?!?/p>
同年5月,陳惜的哥哥陳耀把母親叫到身邊,讓她一定要挺住,隨即拿出手機,社交平臺上,陳惜發(fā)了和男友魏志杰在賓館睡覺的視頻。當時,于蘭娟整個人蒙了,緩過神,好不容易把女兒哄回家,問她有沒有跟人發(fā)生性關系。
陳惜不承認,直到于蘭娟要拉著她上醫(yī)院檢查,她才點頭說,“有?!?/p>
于蘭娟曾找魏志杰對峙,在雙方聊天記錄中,對方并未回應與陳惜發(fā)生性關系的事,僅表示他并未主動提出性要求。
于蘭娟沒有立即報警,她告訴魏志杰的父母,別再讓這倆小孩見面,更別再發(fā)生關系,“我沒管好自己的孩子,我也認了?!?/p>
當時,于蘭娟一點點擠牙膏般追問女兒,才知道她已被多次性侵。
早在陳惜第一次離家出走前,她的朋友趙怡清以處對象的名義給她介紹了17歲的彭浩。2021年2月19日,趙怡清與男友、陳惜、彭浩在網(wǎng)吧打了會兒游戲,隨后四人在附近酒店開了間雙人房。
2021年6月8日,于蘭娟報警,當天彭浩被警方刑事拘留。之后,鄭州市金水區(qū)人民檢察院指控彭浩犯強奸罪,向鄭州市金水區(qū)人民法院提起公訴。
據(jù)法院一審判決,案發(fā)時被告人彭浩17歲,初中文化程度,無業(yè)。經(jīng)法院審理查明:彭浩經(jīng)趙怡清(13周歲)介紹后,在鄭州市金水區(qū)一酒店與被害人陳惜(11周歲)發(fā)生性關系。
一審判決書顯示,被告人彭浩犯強奸罪,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。
鄭州市金水區(qū)人民法院對彭浩的判決
而在2021年3月,陳惜第二次出走時,又被一個叫劉成賀的31歲男性強奸。
于蘭娟說,劉成賀事后好幾次打來電話懇求和解,說他并不清楚陳惜的實際年齡。于蘭娟直接把民警電話發(fā)了過去,讓他自首。
同年5月25日,劉成賀被警方刑事拘留。據(jù)鄭州市金水區(qū)人民法院一審判決,劉成賀,大專文化程度,經(jīng)思琪(12周歲)介紹后,在鄭州市金水區(qū)一酒店與被害人陳惜發(fā)生性關系。經(jīng)判決,劉成賀犯強奸罪,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。
于蘭娟從劉成賀的口供得知,思琪錄了陳惜的視頻發(fā)過給他,還將視頻發(fā)在朋友圈,寫著“誰喜歡的話可以說一聲”。在派出所錄口供時,警察給陳惜買了奶茶,她卻要等朋友思琪錄完口供一起喝,于蘭娟看著她們心里堵得慌。
另據(jù)相關一審判決,法院僅支持兩位被告人均擔醫(yī)療費用1085元。對此,于蘭娟以一審判決量刑過輕、附帶民事部分判賠過少為由,向上述兩起刑事案提出抗訴,均被法院駁回。
案件調(diào)查期間,陳惜幾乎每天都在家鬧跳樓、割腕。據(jù)于蘭娟提供的照片,她的左手腕劃了十余道深淺不一的刀口。據(jù)鄭州市第八人民醫(yī)院檢查報告,當時她患有重度抑郁。
2021年6月,陳惜被診斷出患有重度抑郁
陳惜的抑郁病情讓于蘭娟心力交瘁,她不得已將女兒送去一所封閉式準軍事化管理學校。不出3天,陳惜受到體罰,兩腿發(fā)軟,路都走不穩(wěn)。于蘭娟只能把孩子領回家,卻再度陷入愁苦,“帶回來之后怎么辦?假如她死了怎么辦?”
禁區(qū)
陳惜童年的多數(shù)時間,于蘭娟在外奔波忙碌。陳惜回憶說,幼兒園放假時,她常被獨自放在商場游樂園里,跟其他小孩吵架了,別人有父母撐腰,她只能自己在那“嘰嘰喳喳吵”。
曾經(jīng),母親問她想上哪讀書,她見有個學校樓頂上畫了塊游泳的牌子,喜歡游泳的她隨手一指——私立的,學費一年快兩萬,母親咬牙送她進去。但她成績總墊底,“讓我去學習還不如要我命?!庇谔m娟曾想托關系給女兒轉校,但因陳惜成績太差不了了之。
四年級沒讀完,陳惜退學了?!八B100個字都不認識,20以內(nèi)的加減乘除也不會”,父親陳慶東說,班主任勸退過她,說不如找個技校。那時,于蘭娟創(chuàng)業(yè)不順負了外債,家里生計僅靠丈夫開的一間雜貨店。陳慶東讓女兒一塊兒看店,但她偶爾去了也是睡覺,寧愿在家刷手機。
她沉迷于一款具備同城功能的語音社交軟件,用父母的手機號注冊了賬號,經(jīng)常跟人聊到半夜。很快,她自稱認識了一些“社會邊邊的雜碎”。
2020年年底,本該上六年級的陳惜第一次和朋友溜進酒吧。對酒局游戲還很生疏的她一直輸,喝得暈乎,音樂又吵,她抱著身旁一個男孩猛親,后來還是朋友打車把她扛回家。她和朋友大多年齡相仿,在小升初階段就時常游蕩在外,有的也已輟學。
此后的夜晚,他們時常溜進酒吧、迪廳、KTV等未成年人“禁區(qū)”消磨時間。為了避免被父母察覺外出,陳惜會把房門鎖了,再爬出窗、踩著樓沿翻進隔壁衛(wèi)生間出門。她喝酒、蹦迪,半夜父母都已睡熟才回家。每次翻窗外出,月亮似乎離她很近,遠處還有一座燈光隨時在變的索道橋,“特別夢幻?!?/p>
沒多久,她對酒吧輕車熟路——工作日查得不嚴走后門,周末就PS個身份證照片應付一下;她說,開個“美女臺”,她也就花二三十塊;喝完,她總要摳嗓去吐,這樣她能喝上將近一斤白酒,“最起碼不會被灌多然后撈走?!?/p>
輟學后,陳惜多學了些字,只是拼音不會用,發(fā)消息靠的“手寫”,實在不會就發(fā)語音。她覺得和在校的同齡人相比,她“學的是他們學不到的東西”、起碼她會看臉色,尤其是喝酒的規(guī)矩,碰杯要是比人高,還傻個臉一口悶,“是不是特別不尊重?”
2021年春節(jié)剛過,事態(tài)開始失控,陳惜每月至少離家出走一次。于蘭娟回憶,女兒曾帶著陌生女孩回家。好幾次,她進女兒房間,發(fā)現(xiàn)被窩里多了個叫思琪的女孩,兩人還未酒醒,一臉濃妝都沒洗掉。而且女兒像突然變了個人,脾氣暴躁,在家抽煙喝酒罵人,“每天鬧得家里雞犬不寧”,有次還偷了她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千塊錢。
哥哥陳耀回憶,那時父親試圖管過妹妹,“我爸屬于那種揍多了,不管用,那就爛攤子丟給我媽?!钡谔m娟也未能察覺到陳惜種種異常背后的“隱情”:她已被彭浩、劉成賀侵犯。提及此事,于蘭娟的眼神難掩疲態(tài),“可后悔沒讓她繼續(xù)讀書。”
于蘭娟報案后不久,為女兒爭取到了2021年秋季升入初中的機會。當時,于蘭娟和女兒去學校領了書,在家陪她上了一個月網(wǎng)課,補落下的功課,她寫作業(yè)手指都磨出了水泡,也不覺得疼。
陳惜說,那時她也想著好好學,“混個畢業(yè)證”,但學得再認真也跟不上、聽不懂。而且她在家要出門的話,必須定時定點回,“可壓抑”。自己每次和于蘭娟吵架,“她都要說你之前被傷害得還不夠嗎?相當于反復揭你的疤,明明我已經(jīng)快忘掉這件事了。”
“出賣”
初中開學前一天,2021年9月20日,陳惜失蹤了。于蘭娟只好報警,等到女兒的消息時,她已被3名男性輪奸。
陳惜選擇逃跑,是為了見男友魏志杰,當時他上初一,算是她談過最久的對象,“有兩個多月”。后來他有了新歡,她仍糾纏他,“怪我太傻?!?/p>
離家當晚,陳惜、魏志杰和幾個朋友去偷電瓶車,拿著贓款吃了頓海底撈,吃完想在外留宿,錢不夠,就把陳惜的手機賣了。隔天晚上,魏志杰找來3個嫖客,讓陳惜“接客”。
“如果我不去干那個的話,我的手機都贖不回來?!标愊дf。22日凌晨,警方趕到現(xiàn)場將她、魏志杰和朋友帶走。于蘭娟隨后到派出所領人時,女兒像昏迷了,眼都睜不開。
于蘭娟說,之后她多次報案,案件輾轉多處,卻幾無進展。
當時,彭浩、劉成賀強奸案開庭在即,陳惜精神狀態(tài)堪憂,于蘭娟分身乏術,只能先將女兒送去福建一家寺廟休養(yǎng),至2021年11月下旬,她將女兒接回鄭州后繼續(xù)報案。
目前,此事仍處于受理未立案階段。負責調(diào)查此事的惠濟區(qū)刑偵大隊的一位民警向澎湃新聞表示,他與陳惜事后去事發(fā)酒店調(diào)取監(jiān)控時,發(fā)現(xiàn)已錯過保存時效。
上述民警說,需要先找到那3名嫖客。具體調(diào)查進展及魏志杰的情況,因涉及未成年人隱私,不便透露。
“我被賣過,我也賣過別人?!标愊ё躁?,她有個朋友,干偷車的,嫌丟人,想換個方式掙錢,她和張穎一起把那個朋友“賣”了。
曾經(jīng),陳惜把趙怡清當姐妹,但在2021年4月,趙怡清讓她去酒店陪自己玩,卻找了個理由先行離開,之后陳惜遭到兩名男性輪奸。于蘭娟得知后曾想報案,但女兒“想不起來酒店的位置”,也不愿重提此事,她只好作罷。
陳惜牽涉的案件,多是于蘭娟在操心,陳慶東忙著看店養(yǎng)家。這幾年,磨難接踵而至,于蘭娟的公司破產(chǎn),房子被起訴拍賣用來還債;她的父親被查出膀胱癌晚期;她被查出乳腺癌。
一度飽受失眠折磨的于蘭娟,確診癌癥的那一刻,“一下子清醒了很多”,她說,反正自己死不起、活不下,干脆像個正常人“快樂地活著”。2022年底,一家人在外租房住,條件差了些,好在陳惜的狀態(tài)看著恢復了不少。
于蘭娟沒想到,2023年,女兒又逃走了。
“傻子”
自陳惜接連受到侵犯,家人想方設法把她關在家里,手機也給收了。除非她做點家務、去店里幫忙,哥哥陳耀才會給她刷會兒手機。去年3月初,他發(fā)現(xiàn)妹妹用手機又談了新對象,但她不肯承認,把聊天記錄都刪了,他氣得揍了她一頓。
為這事,陳慶東還開了個家庭會議,訓兒子不該動手,手機應交由他管。沒幾天,陳惜就拿模型機調(diào)了包。去年3月19日,陳慶東撞見她在約會時才察覺原委,直接把她手機砸了。
隔天,陳惜跟著朋友張穎跑了。
兩人認識一年多,陳惜說,同齡人混社會的,有錢的,只在意玩得開不開心,窮的才在意混得好不好,她們算后者。當時,張穎告訴她,要帶她混大,去干“跑單”——跟嫖客收錢后借機逃跑。
陳惜之后才明白“跑單”只是個幌子,“其實就是賣淫?!?/p>
她回憶說,張穎帶她去找了王建平,他讓她們?nèi)ベu淫前,均與她們發(fā)生了關系。平日里,他們擠在一個小單間里同吃同住。
據(jù)鄭州市金水區(qū)人民檢察院起訴書,王建平36歲,初中文化,無業(yè),曾因犯尋釁滋事罪于2009年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;因涉嫌引誘、容留、介紹賣淫,他于2023年5月21日被警方刑事拘留。該案由鄭州市公安局金水分局偵查終結,以被告人王建平涉嫌組織賣淫罪、強奸罪,于8月16日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。
據(jù)起訴書,2023年2月至5月,王建平在明知被害人張穎、陳惜系幼女的情況下,仍多次與兩人發(fā)生性關系;同年3月至4月,王建平組織二人在鄭州市金水區(qū)多地進行賣淫活動。
王建平的伯母王宏麗說,王建平曾在河南淅川縣老家開了個摩托車店,他有3個女兒,最大的16歲,小的也有14歲了,“仨娃子他不管”,都在老家由妻子照顧,他獨自跑到鄭州好幾年了。
王宏麗說,王建平的父母都是農(nóng)民,“一年留不下幾個錢”。王建平曾找她借了五千塊錢,他母親分了四年才還清。他是家里獨苗,母親自小寵溺他,“舉在頭頂上怕嚇著了,擱在手上怕掉地下了。罵也不敢罵,說也不敢說,放縱得很?!痹诶霞?,他拉皮條的事“人人皆知”。
賣淫期間,陳惜因多次服用避孕藥,經(jīng)期變得紊亂,一個月能來四五次。“也算變相地保護我了”,她說,王建平讓她去“賣”時,她只有來月經(jīng)才可以不上床。而且他只給張穎錢,陳惜還得跟她伸手討生活費,兩人因此打過架。
那時,于蘭娟總在半夜失眠中給女兒留言,想聽聽她的聲音;每次陳惜都說會回家,結果一拖再拖,于蘭娟則在失望、哀求、憤怒中度過一個個漫漫長日。
于蘭娟試圖讓陳惜回家,但被她拒絕了
陳惜一面欺騙于蘭娟說自己在朋友家,“很安全,不用擔心”;另一面會自欺,覺得她和王建平待著,至少來月經(jīng)時有個人養(yǎng)著她。
“其實我們很容易就能逃跑了”,她邊喝酒邊回憶著,說話怔怔愣愣,又帶著某種篤定說,“如果逃了的話,沒地去了,我不想回家?!?/p>
外出的一個多月,她們四處逃竄躲著警察。陳惜說,很多事她都記不清了,因為總嗑一種咳嗽藥,“時間過得特別快。”
有次她嗑完藥,房間變成了一個搖搖晃晃的迷宮,她怎么也走不出去。突然,房頂消失了,前任開著直升機來接她,她滿是驚喜,“他居然還喜歡我、來接我?!本忂^勁兒后,她給前任打了電話,“他給我罵了一頓掛了?!泵看梧舅?,她覺得自己特別傻,“不過傻子有什么不好的?”
去年5月,她被警方控制,14歲的生日是在派出所過的。她怕于蘭娟知道自己的事承受不住,求民警幫忙隱瞞。當時,于蘭娟與她正失聯(lián),急得不行,過了幾天收到警方通知,突然又不愿面對了。
但見到女兒,她忍不住抱著女兒痛哭了一場。于蘭娟說,回家路上,她們一句話沒說。晚上兩人睡在一張床上,女兒親她、抱她,她沒回應,“我是心都死了?!?/p>
隔天,陳惜主動去沙發(fā)睡了。
陳惜曾向母親表示,她活著沒什么意義,家里的矛盾都是由她而起
“不死鳥”
在家待了不到一周,陳惜和于蘭娟說,她想過正常人的生活,要去找工作。
以前她發(fā)過傳單、端過盤子,都沒堅持多久,“一是無聊,二是沒錢?!边@一次,她找了家理發(fā)店當學徒,月薪八百,包吃住。才干了兩個星期,有男同事半夜進她房間毛手毛腳好一會兒,發(fā)現(xiàn)成不了事,抽了支她放桌上的煙,臨走又順了兩根。
她索性辭職,跟著大她兩歲的郭梓彤干陪酒。陳惜說,她們情同姐妹,手頭有錢的話都會請對方采耳、按摩;陪酒碰到手不干凈的客戶,郭梓彤還會替她去擋,每次下班,倆人少不了一起罵客戶。
鄭州的KTV查得嚴,她們主要游離在周邊縣城。陳惜說,一般陪一小時一百多塊錢,扣掉十個點的抽成,一晚能掙好幾百。拿到第一筆錢時,剛好父親節(jié),她給她爸微信轉了188塊,說是發(fā)傳單掙的,他沒收。后來她在家,他又問起錢怎么來的,她如實說了,被罰跪了一個多鐘頭。
但她并不覺得自己錯了,“我不想一直可卑微地(跟家里)要錢?!?/p>
為了錢,陳惜曾主動去賣淫,“很痛苦的”,她說。經(jīng)張穎介紹,她與陳凌義多次發(fā)生性關系。
陳凌義65歲,在鄭州金水區(qū)一家中醫(yī)理療館做推拿師。經(jīng)澎湃新聞記者向其本人求證,2022年至2023年初,他與陳惜在他家、理療館內(nèi),先后發(fā)生了3次性關系;而且他事先從張穎口中得知陳惜未滿14周歲。
據(jù)陳惜的微信轉賬記錄,2023年6月至9月,她的月均收入約8000元,最高收入過萬?!澳莻€錢來得快,去得也快”,她無所顧忌地給自己買化妝品、衣服,小時候父母不給她買的小玩具,全想買一遍。有次她買了個氫氣球,躺在床上看著它飄了半天,突然覺得空洞。
那時,她在外租房住,“我是真的希望有個家,自己的小家。”她一個人睡覺怕黑,經(jīng)常叫朋友過來陪她。前男友過來時,總提起他媽媽,她腦海一下浮現(xiàn)于蘭娟對她“罵罵咧咧”的樣子,“又想(于蘭娟)、又不想的感覺,可難受?!?/p>
這種矛盾,如同她的紋身。她掙錢在全身紋了四條蛇(她父母都屬蛇),它們纏繞在她最喜歡的hello kitty旁;她最早的紋身,是手腕上的朱砂痣,她說古代女人有這顆痣,說明“處還在”,不過她紋了兩次,都因為太癢給摳掉了。
伴隨陳惜的出走成為日常,于蘭娟鉆研起了六爻、《易經(jīng)》、《梅花易數(shù)》,試圖通過卜卦算出女兒的位置以及她是否會有新的劫難。但玄學沒能緩解于蘭娟的不安,為了見到女兒,她甚至同意女兒帶男友回家住,晚上她睡沙發(fā),看著女兒上個廁所都怕給跑了——兩天后,女兒還是跑了。
陳惜說,像她這種還在社會上漂著的人,圈子里叫“不死鳥”。她那些朋友,該上學的上學,該進去的也進去了,她已經(jīng)有4個朋友在看守所了。其中一個16歲的女孩柳晴宇,陳惜和她一起干過陪酒,2023年9月她因結伙斗毆被警方拘留。
柳晴宇的母親柳秀梅說,女兒在學校受同學排擠,初二開始逃學。她把女兒送去了河南一所武校管教,可女兒復學后變本加厲,三天兩頭約著打群架。她無奈又把女兒送去了一所準軍事化管理學校。
柳晴宇從那所學校出來后,男朋友叫上另一個朋友輪奸了她,但她仍不愿分手。
去年11月20日,柳秀梅找于蘭娟喝酒訴苦時,質(zhì)問坐在一邊的陳惜和郭梓彤,當時為什么不報警?她們解釋說,因為磕了藥,“害怕”、“他們手里有我們的把柄”,說完,她們回避著柳秀梅的眼神,沉默著。
柳秀梅喝下一瓶紅酒,有些激動地晃著陳惜的肩頭?!八腥硕荚隍_我”,她自顧自地,一個接一個念著女兒朋友們的名字,忍不住痛哭,“但凡有一個人拉她一把,她都不會進監(jiān)獄?!?/p>
哭完,她盯著陳惜說,“我希望,你不要走同樣的路?!?/p>
“陌生人”
被“懸賞”后,陳惜除了配合警方調(diào)查,基本在家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。她重新下載了以前玩過的語聊APP,“懷念一下小時候的傻事”,卻發(fā)現(xiàn)它更新得玩不明白了。
半夜睡覺時,她總出現(xiàn)幻聽,覺得房門像被推開了,父母想悄悄進來看她。好幾次,她還出現(xiàn)了幻覺,看見身旁有人站著,嚇得一身冷汗,“剛開始還會顧慮,擔心我要喊,媽媽肯定會罵我”,但她實在太害怕了,喊著救她,結果卻發(fā)不出聲,才知道是“鬼壓床”了。
其實在陳惜心里,始終有個心結,于蘭娟指責過她好幾次,“說我毀了別人的家庭,毀了很多個家庭,這件事會讓我傷心一輩子。”
她被王建平組織去賣淫時,認識了他的結拜兄弟喬永鈞,兩人發(fā)生了關系。陳惜說,喬永鈞濫交,還經(jīng)常打笑氣,量一次比一次大。
據(jù)鄭州市金水區(qū)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,喬永鈞因涉嫌犯介紹賣淫罪,于2023年5月10日被警方刑事拘留,因涉嫌犯強奸罪,于2023年6月17日被逮捕。
判決書顯示,被告人喬永鈞2005年5月出生,2023年3月至4月,在明知被害人陳惜系幼女的情況下,仍在鄭州市金水區(qū)一酒店與她發(fā)生性關系。法院認為,被告人喬永鈞犯罪時系未成年人,到案后自愿認罪認罰,予以減刑,以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五個月。
盡管陳惜知道自己簽的諒解書不具備法律效力,她還是背著于蘭娟,偷偷給喬永鈞簽了諒解書,“因為他也只是個孩子,一個啥都不懂、想玩的孩子。因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,我同樣能理解他。”
被問及侵犯過她的人,陳惜也時?;乇埽拔也幌胫v,我不想毀了那么多人?!?/p>
去年11月20日,她又打算去工作了,跟朋友郭梓彤商量著到一家臺球廳做助教,“保底(工資)五六千”。還沒面試,兩人先放飛了自我一把,嗑了5盒藥,上洗浴城按了個摩。
當時,于蘭娟開車去洗浴城找她,一路上心神不寧,連著轉錯了幾個彎,險些和其他車剮蹭。等碰面,于蘭娟對工作的提議不置可否,讓她先回家。郭梓彤不愿放棄,說自己一定會保護好陳惜,于蘭娟只是冷著臉,叫她下車。
陳惜說,其實自己早就想跑了,但有次和于蘭娟開玩笑,摸到她胸上一塊腫瘤,才打消了念頭?!八辉敢庾鍪中g,說相信佛祖,其實是不舍得花那個錢?!弊约哼@次去打工,搞一萬塊錢給她做手術,“她以后就不會再說我了?!?/p>
在陳惜的記憶里,兒時的母親身上總帶著淡淡的香味,很溫柔,不管自己做錯了什么,她都會選擇原諒,但這幾年好像一切都變了,“我希望我們能互相去治愈,而不是互相傷害?!?/p>
去年8月,她還差點對于蘭娟動了手。那時她退租在家,沒幾天又想去外邊租房,被于蘭娟死死攔著。同在現(xiàn)場的陳耀,原本想和她好好聊聊,最后實在氣不過,把她打了一頓。
陳耀回憶說,那是他動手最狠的一次,妹妹還報了警,不過警察到了后,跟她聊之前的那些案子,也就沒提這事了。后來他去廣州打工,跟妹妹斷聯(lián)了,“我已經(jīng)把她當成一個有一點血緣關系的陌生人?!?/p>
于蘭娟如今對陳惜的情感,變得更為復雜。女兒在家里,睡著了不吵不鬧,她能心安點,人醒了,她又怕女兒離開,“但我又害怕跟她獨處”,于蘭娟說,她不知道下一次女兒要走的時候,自己該如何應對。她想著,干脆再給女兒找個好點的準軍事化管理學校。
陳惜對上學仍有陰影,“我會感覺我自己是個廢物”,而且她也怕和同齡人玩不到一塊。她說,現(xiàn)在混社會,也有點玩不明白了。但在家里,母親的愛像在控制,“她只要自私了,愛自己了,才可以去愛別人。我也是?!?/p>
去年11月24日,這個藏著諸多心事的14歲女孩把自己灌醉了。她蜷坐地上,握著酒瓶,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過去的事,“是我選錯了路”,她像被自己壓垮了一樣,失聲抽噎著。
但很快,她停止了哭泣,一遍遍地告訴自己,“這些事情都沒關系,都能過去的?!?/p>
(為保護隱私,本文所涉人物均為化名。)
【編后記】
這是一個14歲少女不幸滑落的軌跡。僅僅兩年間,她從遭受性暴力,發(fā)展到對陌生女孩施加暴力。我們在唏噓之外不免要追問,家庭、學校、社會有沒有可能從某種程度、在某個時刻拉住她?
回望她的迷失與不幸,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除了家長監(jiān)護的缺位,社會監(jiān)管也有重重縫隙:她在應當“控輟保學”的基礎教育階段卻能輕易退學,不僅能自如地出入酒吧、KTV等未成年禁入場所,還能便利地開房、租房、購買到成癮性藥物,用成人交友軟件社交。而她還不具備成熟的心智,來覺知與應對險境。
在城市、鄉(xiāng)鎮(zhèn)那些隱秘的角落,可能還有不少像陳惜一樣的孩子,正身處困境當中。
公益組織“女童保護”的志愿者講師王萍曾在檢察院工作多年,接觸過若干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。在她看來,通過社交網(wǎng)絡,未成年人部分犯罪行為變得更為隱蔽、便捷,犯罪成本和風險都在降低?!八麄冊谀7拢ǚ缸铮┻^程中,如果前期沒有出現(xiàn)較大風險,他們就認為這是一種成功的捷徑,容易復制,(因為)對金錢有更大追求,他們會將自己的經(jīng)驗復制遷移到其他人身上?!?/p>
王萍直言,當小孩輟學、長期離家在外,家長的監(jiān)管也就無從談起。而犯罪案件發(fā)生之后,重要的不只是把施暴者送進監(jiān)獄或者把受害者送去機構治療創(chuàng)傷,“如果孩子的家庭環(huán)境、社會環(huán)境無法改變,即使在機構里得到很好的教育矯治,一旦回歸家庭、社會,還是容易重蹈覆轍。”
根據(jù)《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》,未成年人出現(xiàn)結伙斗毆、盜竊、賣淫等嚴重不良行為,父母或者其他監(jiān)護人、所在學校無力管教或者管教無效的,可以向教育行政部門申請送入專門學校進行專門教育,但有些省份的專門學校設置仍不健全。
去年群毆事件結案后,鄭州警方為陳惜聯(lián)系了當?shù)氐膶iT學校,不過她和于蘭娟尚未決定是否去就讀。王萍建議,如果女孩愿意交流,她的母親可向當?shù)貗D聯(lián)申請心理援助,且盡可能花一段時間“靜下心陪伴孩子”。